夜晚，随着地球的转动和绕行，在橙色或金色，亦或是紫色的光芒里到来，然后又离开。有时候我不免会想，这以地球时间计算的黑暗，是不是地球对人类迈入深空前的，一遍又一遍的历练。

　　在太空中，黑夜与白天的界限不再被地球的时间概念所束缚，它可能会在小型人造空间站里变得模糊不清，也可能在远离恒星的行星上变得无比漫长；它也可以在多星系统里变得随机无序，也可以在引力的作用下持续不变……

　　无论如何，我已经有近300个地球年没有见过地球的夜晚了。我的眼睛，地球为我塑造的眼睛，里面的晶体已经300年没有映射出晚霞的颜色。

　　但此刻我不得不被这镌刻在基因里的壮美所折服，在我启动舰船检索程序完成损伤检索，确认针剂完整的时间里，我有大量的空闲去欣赏晚霞的余晖，看着它被黑夜吞没。

　　当它消逝，大地陷入短暂的寂静，像一场演出的中场，观众演员都稍事歇息。紧接着一束强光打在甲板上，把我囊括其中，就舞台上演出的主角。

　　一架灰色的大鸟挥散了夜幕，也挥散了我欣赏夕阳的闲情逸趣。

　　或许是因为在强光里，我并没有看清这架飞行器的标志。按照人联惯例，任何飞行器的标志都应该在接触友方时向对方展示。

　　保险起见我展开了我的“宇航服”，它是针剂接入后的副产物，我称呼它为“覆铠”——一种完全替代了皮肤，必要时会展开并硬化、组成结构的人造材料。它可以根据使用者的意愿改变外表，可以形成装甲用来保护脆弱的人体器官——如果我的器官还没有被针剂同化的话。

　　在强光里，我白色的躯壳折射出紫色的光辉。借助生成的辅助视觉，我透过强光看清了这台飞行器腹部的标志——一个圆环囊括着象征无限的双环。

　　在我的记忆里它属于人联在地球布置的秘密实验部队，即一支召集边缘人用来测试新武器，在地球与异人对抗并获取情报的部队——“交点”。

　　这与我在科研船坠落时发送求救信号的目标一致，看来这架飞行器是实施救援的先头部队，而这时它正向着地面上平坦区域降落，紧接着一条通讯通过人联公共频道打了过来。

　　“研究员您好，我是人类联合体驻地球实验部队东方基地司令员方势。”

　　“按照人联规定我应该随救援斥候一起抵达现场与您见面，但由于你们的科研船坠落时把平流层阻隔屏障撞出了一个大洞，异人个体正这个缺口发起冲击，战事焦灼，抽不开身，劳烦研究员与救援斥候就近前往昆仑山脉五号哨所休整。”

　　这只是一条语音讯息，我甚至没看见司令员的脸。

　　不过无妨，舰船巡检已经完成，重要的休眠仓没有受到损伤，科研船主体结构还完好，受损的表壳修复工作可以交由纳米机器。

　　随后我发出了封锁舰体、自主修复的指令。

　　如比萨斜塔一样倒插在山脉中的科研船便如同与山脉融为一体那般在我的视野里开始“分解”。

　　其实那并不是物理意义上的“分解”，而是隐藏在各处的纳米机器群落收到了我的指令向外涌出覆盖了舰表，它们的表壳被赋予了折射光线的功能，而当它们覆盖了整个舰表，整艘科研船就好像在视野里消融不见。

　　这是一种很好的主动伪装，它首先可以欺骗用视觉搜索物体的敌人。而当纳米机器把物体完全覆盖，它会掩盖物体的所有物理特征，以达到近似于消除物体存在的效果。

　　到现在为止我对这个伪装十分满意，研发这个装载于纳米机器上面的表皮花费了我十个地球年，虽然这对于已经接种针剂摆脱了百年寿命束缚的我来说并不是很长的时间，但一想到这原本是给深空中央电视台21频道纪录片组开发的技术，我多少还是有些感慨。

　　地球的夜已经完全降临，救援斥候已经关闭搜索灯降落在地面。通体漆黑的巨鸟只有机翼和机头的示宽灯条在闪烁着黯淡的绿光。

　　我突然记起来眼前这台巨鸟的型号:DZF-173，地球侦测飞行器，代号“蜂鸟”，一台一百多年前的老古董，是我在鲁班三完成的第三台实验测试机。双座，配备有一个可容纳四人的拓展仓，静音引擎，曲光蒙皮，两台“天使座”无人僚机作为补充武装。

　　只是为了抵近侦察而开发的飞行器，过于繁杂的电子探测设备，过于窄小的乘坐空间，低转速运转时会产生尖锐噪音的静音引擎……

　　这些在测试场上暴露出来并从地球传回的信息让我开发出了它的改进型，改进型更合理更简洁更安静，但我还是会怀念我的第三件作品，更没想过在这里能够再见到它。

　　我不禁走上前去触碰这只巨鸟黑色的机翼，覆铠的指尖传递给我它粗糙、布满划痕、冰冷的表面触感，我可以确定这台蜂鸟的曲光蒙皮已经无法运行了。

　　“您就是研究员？”

　　蜂鸟的驾驶员从座舱里跳了下来，从飞行服勾勒出来的轮廓看是一位较为高挑的女性，她戴着老式的姿态感应面罩，隔着黑色的头显看不见她的眼睛，但她明显是在打量我身上的覆铠。

　　白色的覆铠很显眼，在覆铠里也很少见。但我确定这里没人认识我，也没人会认识隐匿在夜色下的那艘巨舰。我从深空的黑暗中归来，而地球，自始至终都会是我的终点和起点。

　　至于后来的自我介绍，原谅我没有记住她的名字，我的大脑已经被资料、知识插件、各种技术数据填满。我只记得她姓白，我也就一直叫她白小姐了。

　　我随她乘上蜂鸟离开了科研船，飞跃茫茫林海，在夜幕下蜂鸟拖着幽蓝色的尾焰朝巨大的黑色山脉飞去。天空沉在夜海里，铅灰色的浪向下方的林海涌去，这让我想起了宁海，那里也让人分不清天空与大地的距离。

　　不过当我站在黑夜里时，你会明白，我将是这一抹浓烈黑暗里能让你分辨天地的，那最显眼的白。